我不知道你们的心中,有没有一个能让你心痛的人,想到他,再多的快乐都抵挡不了来势汹汹的难过。也许是因为他带来过伤害,也许是因为他的好和他的离开。
我有。他和爱情无关。
每个人对伤害的定义不尽相同,对疼痛的承受度也不太一致,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,在感情方面——不管那算不算爱——我没有因为谁受过伤。也许在别人眼里,背叛、欺骗、利用、失信,以及一个说法也没给的抛弃,都是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,但是沉寂一阵子,没多久就跨过去了,或者被别的惊喜所冲刷、愈合。它们伤不了我,我知道那些总会翻页,只留下淡淡被风化的痕迹。
他和爱情无关。他是个小孩。
想起他的时候,我的整个胸腔立刻变得火热,好像突然被注入了沸腾的血,往上翻滚到喉咙口。然后会有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,使劲地拧那块半斤多不停跳动的血泵,还牵扯到喉管,像拧麻花,绞成一团。尤其在夜晚的时候,不管身边有没有人,我都忍不住要掉眼泪。鼻腔里像游泳的时候呛着了水,一刺一刺的。很长时间睡不着,花很大的力气才能赶走阵痛。
那个小男孩,我不知道是不是将一辈子这样左右我的情绪,确切地说,是揭开伤痛。想起他,脑海里会像放露天电影一样,惨白的幕布上出现一帧帧连贯的画面、断续的情节。
他还只有两岁的时候,一天晚上吃饭,他从饭桌边转过身,一下摔进了身后的铝锅里。锅刚从灶上端下来,里面装着刚烧开的水。他整只右腿跪了进去,按在锅盖上的双手也瞬间起了泡。
他八岁之前,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,独自一人睡一张小床。没有任何玩具陪他。有一次,爸爸来看他,走的时候,他非要跟爸爸走。爸爸骗他说等会儿带他一起走,还送给他一辆很小的玩具车。他很开心。可是一会儿就发现爸爸不见了。屋里屋外前门后院找了个遍都找不到。他大哭,谁都哄不住。玩具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丢了,他还是偷偷地哭。那是他唯一一次闹着要爸爸,后来再也没有吵着要过。长大后他有了一些玩具,全都是自己捡来的别人玩腻了不要的,塑料小人啦,画片啦,玻璃弹珠啦,橡皮塞啦,最珍贵的是一把可以发射豌豆般大小的塑料子弹的玩具枪。有一回,爸爸朋友的小孩看中了他的一副塑料厨具,吵着要,他非不给,他知道那个小孩家里的玩具是他的好几倍。他爸爸狠狠地扇了他后脑勺,顿时一阵嗡嗡响。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挨打没哭。他不觉得自己错了也没有委屈,反而有点高兴,他终于保住了自己的玩具。
他常常坐着发呆,呆不起来的时候干脆去睡觉。他的不快乐从来不说,他也不记得有什么快乐的事。他从来没去过游乐场,没看过完整的一部动画片。他看过几本小人书,忘了哪里来的,又在别的孩子家读过几则童话。
小时候他没有零花钱。爷爷会给他钱,让他自己去买早餐。最开始,面条是七毛钱一碗,后来变成一块、一块二、一块五。他有时候不吃早饭,省下来可以买一些零食。不过他很少这样做。他从来不管父母要钱,除了买笔买墨水、学校缴费。他每次都拖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,于是他总是班上最后几个缴费的学生。学校开学会一次性发下来很多练习本,很多同学只能用半个学期,他不仅能用一学期,还能攒下好多。
他没有玩得好的小伙伴,他不爱跟别人玩。他很内向,不爱说话,大人们总是嘲笑他不像个男生,是娘娘腔假姑娘。他还是不说话,都闷在心里。他并不爱哭,但就是容易哭。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。他都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。
放学回家,他乖乖地在沙发上写作业,写着写着就睡着了。吃饭的时候,爷爷或者奶奶或者姑姑姑爷之类的亲戚叫醒他。有时候睡过头了,也没人叫,醒过来的时候,剩饭剩菜都凉了。他照吃,不吃会饿。
九岁之后,他跟着父母住了。他时常把钥匙搞丢。不知道是不是那间屋子有点邪,据说以前的租客也经常弄丢钥匙。他从不淘气,却总是不能让父母百分百满意。妈妈会大声地骂他,吼他,打他。有一次,差点又丢了钥匙,妈妈让他对着门站好,转身去拿木棍。他一看慌了,打开门就跑。黑暗中,他选错了方向,跑进了门前的死胡同,躲进了厕所,还是被揪了出来。其实如果当时往左边不是往右边跑,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吧。他那么胆小,总是害怕,怕回家,一回家就担心被骂。
他曾经躺在床上幻想过很多种结束生命的方法,想象自己死的场景。不过他胆子小,从来不去尝试。他的梦里面,会有奇奇怪怪的方框或者隧道,越逼越近,又越走越远,似乎永远看不到出口的光亮。
那个孩子,就是幼年的我。我常常看到他在操场上放风筝。那是他自己做的风筝,T型,巴掌大小,用朱红的毛线牵着,只能飞过头顶。但他还是跑得很开心,绕着圈圈,脸上只能看到转瞬即逝的微笑。他停下来的时候,我就想一把把他搂过来,紧紧抱在怀里,能有多紧就抱多紧,能抱多久就多久。我要告诉他,不要怕,没什么大不了的,有我,我会保护他。他或许什么也不明白,一脸茫然。
可是我知道,这是我这辈子无法做到的事。不管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。我甚至无法和他在一个空间见面。我能看清这个世界曾经有他,他却永远感受不到现在的我。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令人沮丧的现实,憋住不掉泪。
对他的可怜与同情,也许只因为太爱自己。但我不希望他就是我,那么迥异的两个人,一个抑郁,一个轻浮。不认识他,我会好过点。可我没有别的选择。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比他可怜千倍万倍的孩子,我不想把他跟别人做任何比较。我面对他的时候,他只是他,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,一个没有快乐的小孩,我眼睁睁看着,什么也给不了,什么也帮不上,甚至在我的余生,都逃不掉这种无能为力的诅咒。
虽然他的处境和状况并不是我一手造成的,但我于心有愧,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,大概因为袖手旁观。如果他能看到我,我会站在巷子口,在他跑出门的时候对他招手大喊,让他快往左边跑,跟我走,改变后来所有的结局。
对于别的人,我可以当做生命中的过客,该放就放,从而获得内心的平静、解脱、救赎。但我不知道怎么放开他。也许我和他早已命悬一线,他会成为我长久的梦魇。放弃了他,同时也等于放弃了自己。看起来更像是他在惩罚我,不是很频繁,却沉重又尖锐,次次击中要害,而且要用一生的时间。
有一天深夜,我想起他的时候,远方的天空突然响起了闷闷的雷声。听着听着,我好过了一些。后来,那雨没下下来,飘去了别的天空。
我最想做的,就是带他浪迹天涯,就像他小时候跟着大人看的武侠片里的成人童话。我带他逃离所有人的眼光。我习武,他画画。
然而这一切,永远都不会来了。我希望有一天,他能抬起头朝我笑,说你好,谢谢你,我长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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