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梦见了大熊。梦见我俩要搭不同的飞机,我去北京,他去一个我醒来后就忘记了名字的地方。
我们没赶上机场大巴,在跑的过程中失散了。我找他找不到,以为他已经赶上了飞机,没来得及道别就飞走了,就像几年前一样,没说再见。我沮丧地决定放弃我的航班,结果发现他没有飞走。
他带我去机场附近的他朋友家。
他要送给我一本书——我曾经送给他一本书。递给我的时候是翻开的,翻开的那一页他手写了一段文字——我曾经送给他一张亲手画的贺卡。他没说别的话。我双手接过来的时候,书合上了。于是我一页一页地翻,要把他写了字的那一页翻出来。可是我从头到尾翻了个遍,始终找不到那一页。我很着急。我觉得那段话肯定很重要,或许他在里面表白了,他要和我破镜重圆。我看他的表情和态度,对我不亲热也不冷漠。他的朋友倒是在旁边对我很热情,像是在我和大熊之间打圆场,撮合我俩。
在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,我醒了。
我在一次唱歌活动中,认识了大熊。
计划要来唱歌的人原本没有他。快下午的时候,他打电话给我说他也要去。他还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条件,问我能不能把消费发票给他。
他问清了地方。我指示他坐什么车到哪里下。我们已经唱了几首,他才发短信给我说到公交站了。我就蹭蹭蹭下楼去接他。
我看到一个个头高高的人站在公交站,一眼就确定他就是要接的对象。我淡淡地说了句:跟我走吧。我没有问他是不是我要接的人,他也没有问我是不是认错了人,就跟着我进了包厢。
房间里的沙发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同志。我拨开人群,给他腾出一个靠边的位置。大家都自顾自玩得比较嗨,我也就没有拉着他们一一介绍,只是让他跟周围的人互相介绍了一下。
我站了一会儿,想坐下,已经没有位子了。我选了张人肉沙发,坐在了一个好朋友的大腿上。
没坐多久,朋友就开始嗷嗷叫,埋怨我太瘦,磕得他骨头痛,叫我换双大腿坐坐。一边说一边就把我往旁边的大熊身上推。我也顺水推舟地往大熊身上挪,还转过头问他:坐一下不介意吧?
他笑了笑,说坐吧坐吧不要紧。
朋友使劲儿掐了我一把,说我就知道占别人便宜。
整个下午我多数时间是坐他腿上的。他毫无怨言,充分发扬国际人道主义精神,没喊一声苦,没叫一声累。我偶尔还把身子朝后仰,靠着在胸膛,完全地放松下来,毫不客气地把整个重量压他身上。
他没有唱歌,我也头一回没了唱歌的兴致,坐在他身上看别人唱得鬼哭狼嚎。
我突然觉得背上某块皮肤有点痒,就准备反折胳膊去挠挠。没想到刚把右手伸到背后,就被他的手一把给挡回来了。我顿时尴尬起来。他大概以为我要对他动手动脚性骚扰吧。我只是挠个痒而已。这可糟糕了,还真不容易解释清楚。他肯定以为我是色狼,还很轻浮,是那种跟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迫不及待要去床上了解的人。这个误会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我还真不希望他误会。可是,我又该从哪里解释?我要说“你不要多想,我只是挠痒痒”么?他大概会想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,那不就更误会更尴尬了吗?
算了,我放弃澄清,起身去厕所,实在是痒得我难受,跟长了痒痒肉似的,不抠几下会死人。从厕所回来,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往他大腿上一坐。他也没有不耐烦的神色。
散场后,他、我和一个学长回去的方向一样,一块儿走。他提议说要不我们去吃饭吧。学长说好。我当然没必要说不好。于是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吃店。
学长是刚发现自己性取向的新人,尚处于对任何同志都好奇的阶段。整个吃饭的过程他一直在不断找大熊讲话。说的都是很正经的问题,什么年龄啊,工作啊,出身啊,整得就跟调查户口一样。我提不起什么兴趣,就没说话,顺便了解了关于大熊的基本情况。
大熊在我的前一站下车。他在车下隔着窗玻璃对我说有空联系。我笑着点点头。
当天晚上我有空,我就发了条短信给他。就两个字:晚安。他没回复我。我猜他睡着了。
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,看到大熊回了条短信过来,早上六点多的样子。短信里说认识我很高兴,改天有机会请我吃饭。我当时只认为那是客套话,没有实意,就用同样官方的外交辞令回他:我也很高兴认识你。
不过那之后我们开始互发短信。
我问他住在哪里。原来他就住在我学校附近,走路十分钟就到。他说他和朋友住一起,然后又忙不迭地叫我不要乱想不要误会,他和他朋友没什么,很清白。我看这条短信的时候偷笑了一下。
他跟我说他晚上睡觉都没有东西可以抱。我说我不抱东西睡觉,不过我有个毛绒熊,要是他想抱着东西睡觉,我可以借给他。
那把你借给我好了。他说。
当时我并没有把大熊往男朋友那方面想,所以他再次约我见面是什么时间地点用了什么借口,我已经想不起来了。后来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,一间小小的出租房。没什么家具,除了一张双人床,一台电视,一张桌子。
我坐在床上看电视,看到快11点的时候,我说我要走了,怕宿舍关门。他想了一下,说不知道他室友回不回来,室友出门的时候没说。他掏出电话,打给室友,可惜打不通。
不要紧,改天吧。我说完就往门外走。他要送我,我没让,反正也没多远的距离。
宿舍关门的时间快到了。我急匆匆往回赶。我突然想起了灰姑娘的故事。她当时在街上狂奔,肯定双手提着自己洁白而华贵的裙角,不让它高高飞扬,看起来很吃力、委屈的样子。
我不是姑娘,没有裙子,我抓着我的背包,跑啊跑。现实的世界里,不会有什么王子,也没有什么华丽的马车,更没有只有某个人才能穿上的水晶鞋。
后来我们开始频繁地一起吃饭,一起逛超市,一起把买来的东西拎回他家。我们俩都没有说那些是约会,就像两个已经一直在一起很久的人。我都赶在宿舍关门前往回走。他基本不留我。
有一天晚上,他好像有点开心,对我说室友去外地了,要玩好几天。我望着他微笑,没说话。
“今晚上留下来睡吧,给我抱抱。你以前同意了的。”
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们短信里的话。
他开始一次次把我的夜预订在他那里。每到吃饭的时候,他会问我是去外面吃还是打包带回来。我说带回家吃吧,更有感觉。于是我们动身去买。他带我去他常去的饭馆,点他爱吃的菜,和我一起分享。我们把菜打包带回家,顺便再买两份麻辣烫。天气已经很凉。我们围在桌子旁,在热气腾腾的背后只顾着吃。他会往我碗里夹菜,把好吃的留给我。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们分开。我只在第一次的时候客气了一回,后来就再也没有坚持。他觉得我太瘦,要多吃。
我们躺在床上看电视,各自盖了一床被子。他主动往我这边挪了挪,伸手把我头往他肩膀上揽。我顺势靠了上去。他把遥控器捏在手里,我就像指挥机器人一样使唤他换台。他不厌其烦。电视画面最后定格在一部电影上。港片,大概是讲***的追杀、逃亡与复仇。
中间插播的广告比电影还长。看了几眼我困了。我说我要睡了。他说好吧,啪一声关了电视。我也睡了,他说。
我们真的就只是睡了。我身子面朝墙壁,这是我的睡眠习惯。他从背后环抱住我。我还挺不习惯,抱了半夜就换了位置,他面朝外,我从他背后把他抱住。中途醒了几次,看他有没有把背露在外面,给他捂好被角,怕他着凉。
第二天早上他先起来。看到我醒了,笑着说有人抱着睡就是不一样。
他把嘴唇凑到我耳边。问我要不要。我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。我想两个人到这儿也差不多了,就要了吧。
一要就没法儿悬崖勒马及时收缰。
我们并排走在一起的时候,从来不手牵手。他有点避讳这些,我只能随他。我通常隔他半个身位,一前一后,或者一左一右。这样的距离是很多同性爱情的距离。
又一个早上他问我要不要的时候,我说你来还是我来。其实我的小算盘是我来,考虑到前一晚他折腾得够呛,这一回我就很体贴地主动请缨。见到他的第一眼,我觉得他不是纯〇起码也是个〇一轮,结果没想到他说:“当然是我,难道你以为我是〇啊?”
我听到内心深处梦想的大厦轰然倒塌的声音。
我问他: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让我坐大腿是不是喜欢我呀?他笑而不答。你当时有没有不耐烦?我再问。他扶了扶眼镜,说,你当时都坐得我有反应了。这个回答总算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挡回去,原来是害怕我不小心抓住他的小辫子。我不怀好意地假装不信,再问:有反应了?不是吧?他白了我一眼:废话!一个陌生人坐你大腿上你会没有反应么?我头一回听说这样的逻辑。原来不是因为我,只因为是陌生人啊。
大熊的室友好几天都没回来。早上起床我去学校,下课给他带午饭,下午我在家看书他去网吧玩游戏,到了晚餐时间他自动出现,带我出去吃饭,回来后我继续看书,他干他的事,然后晚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排排坐,看看电视做***。
他室友回来的那天是个清晨。我们还在睡梦中。室友掏钥匙打不开门,然后转身走了。我听到门外的响声,推醒大熊。大熊给他室友打了个电话。室友说下午再回来。
晚上我们三个人正式第一次照了个面,大熊请客出去吃饭。我默默听他们俩聊天。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,从外面一直说到回家。后来室友不得不去上夜班,屋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。大熊问我:这个室友帅吧?
他这么帅你怎么不追他呢?
我当初追过他呢。他不喜欢我。大熊老实说。
室友下班回家的时候是凌晨4点。他把我们都吵醒了,一个劲说对不起,很重的东北口音。大熊打开灯。说我们来聊聊天吧。他把屁股往墙边也就是我这边挪了挪,顺势把我往他怀里搂。我温顺地枕着他的胸膛,摸着他有微微赘肉的腹部,轻轻拍打几下,感受脂肪在手下缓缓晃荡。
大熊说他老大不小了,是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。
他室友点头附和说对对对,最近他也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。
然后他们谈起了各自的下一步打算。我听着,插不上话,也没打算插话。
室友指了指我,说我这样的人挺适合跟大熊过日子。
这话在当时让我喜不自禁,像刚刚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洗礼,空气都清新起来,人也变得精神焕发。大熊笑得也特别暧昧,转过头含情脉脉地照了我几眼。
大熊出差的日子,我们用短信联系。一天也就一两条。
他回来的时候,我说去火车站接他。他不让我去,然后跑到学校来找我。
他是对我挺好的,好得让我有点神经质。要是不抱着他睡觉,我肯定失眠。那天晚上我先睡着,也许他怕吵醒我就没有过来抱我,自己盖了一床被子睡在旁边。我不断醒来,看到熟睡的他,后脑勺对准我,突然觉得胸闷气憋。我几乎就要忍不住钻进他的被窝去抱他。结果我没有,我看着他的后脑勺,听着他发出均匀的鼾声,很久。
我合上眼睛假装身边没有人,像在学校一个人睡。可是我骗不过自己。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内心总有一个咒怨,提醒你应该去拥抱,他就在身边,我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又努力闭上眼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去抱他,入睡前没有争吵没有不快。可我就是不敢掀开被子钻进他的被窝把他搂着。
那个晚上是一个难熬的夜晚。我不断醒来又强迫性睡去,头昏昏沉沉,像装了一袋油。我没告诉他这些。他不会知道我当时多么贪图那个拥抱。我怕他觉得我神经过敏,觉得我太能纠结。以后的日子还长,我一个人的夜晚不会少。
在比我年纪大的人面前,我做什么都显得小心翼翼。
他在床上有时候只顾自己的快感。他的高潮等于结束。我不太喜欢自己来,总归有点扫兴。他察觉到我很不嗨的样子,问怎么了。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,什么也没说。只是那天晚上,他破天荒把头埋在了我的双腿间。以前这种时候他很少说话,这次却不停地问我舒不舒服,问得我都不好意思说不。
圣诞节,大熊说要陪我过。我表面上满不在乎,心里还是欢喜的。以前交往过的对象没有一个和我过过节日。他带我去买圣诞礼物。倒霉的是挤公交的时候我的钱包被人扒了。钱倒是没丢多少,除了身份证银行卡比较麻烦之外,我最在乎的是他送我的一张外币纸钞。
丢包事件成了不快的导火索。后来买东西开发票的时候,我在身后不经意说了一句怎么填,结果他一不小心填错了,发票作废。他责怪我不该对他指手画脚。
我当时觉得很委屈,又不是我的错。回来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,默不作声地一起吃了饭。回到家,我说了声对不起,他也没有理我。坐了一会儿,我说我回学校了,他说好。他送我出小区,他去上网。走到小区门口,他说他知道今天我也不开心,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。我笑了笑说没事,睡一觉就好了。最后我们在十字路口再见。
我回头去看他,他的背影熟悉又陌生。他没有回头看我。我想这就是男人吧。
第二天我们就相安无事了。
几天后,学校保卫处打电话通知我,银行卡身份证失而复得。
他往我空空的皮夹里塞了几张大头币,说了句:不要对自己太刻薄。
这句话的杀伤力是毋庸置疑的。打小以来我听到的话都是省着用省着花,突然有个人对我说不要太委屈自己,我心头一热。我就愣住那里,看着他把皮夹还给我。我不想接受,又舍不得拒绝,一时也忘了给他一个拥抱或是亲吻。
后来有一次他问我缺钱么。只是一条短信,我觉得足够了。除了爹妈,不再有谁这样问过我,哪怕只是一句客套语。我当然说不缺,我得到的,已经大大超过了金钱的价值。
所以,我决定把大熊介绍给父母。我郑重其事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。他没有反对,我也就定下心来。
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可能春节要带个朋友回家。我妈在电话里笑着说欢迎他来。
最后他又出差去了,只是托我带了一箱干果回家。我让他和我爸通过一次电话,我爸操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,极度热情地邀请他去玩儿。他说有时间一定去。
他挺自恋的。这点我不习惯。他为了给自己拍照方便,特地买了个三脚架,相当宝贝,只要是外出就扛着,每到一个地方就支起相机,狂拍一通。他毫不避讳路人的眼光,大方地把照片给我看。那上面几乎都是一个表情。
我不习惯和他一起外出采风就是出于这个原因。他除了自拍,别的什么都不做。我不要当他摄影助理,更不要当他和相机之间的电灯泡。我也不想扫了他的雅兴坏了他的兴致,所以我俩各干各的。
隔了一个寒假,我们又见面了。赶上他生日。他不主张乱花钱在不实用的事物上,于是我花了很大心思想送他什么。我买了很多好玩又实用的小玩意,打包放在一个箱子里。让我窝火的是他竟然统统不要。他每样东西都拿出来看了看,又放回去,说留着我用,他只收下了一本书和一张我亲手制作的卡片。卡片上我画了很多只可爱的彩色熊。
他告诉了我一个重大决定,他说他准备在云南买房子,那边的房价在他承受能力之内。我懂他的意思,他要在云南安定下来,把父母接过去。他告诉我这些,是单方面宣布,并没有和我商量,一起远走高飞的意思。他说他这次在杭州只能待几天,单位已经将他调往北方片区,以后华东就不归他管了。他很快就要动身出差。
我觉得这一次走了,大概就不会回来了。
我当时念大三,还有一年多毕业。他计划的一切充满了幸福的色彩,却没有把我规划在内。看他计划得完美而周详,描述得令人沉醉,我只是个观众,无关的路人一样接受。
朋友说,下次找一个能和你一起计划将来的男人。我不知道下次找到的那个他会不会关心我衣着单薄冷不冷;会不会要我多喝水,知道我不爱喝白开水就冲泡果汁,端到嘴边;会不会对我说他想我;会不会笑着骂我性超人,说我是骚精;会不会给我洗头给我擦脚;会不会给我温暖的拥抱;会不会为我做饭炒菜;会不会把头枕在我胸口睡得没心没肺,结果口水流湿了我整个胸部,一觉醒来听我说起这些还会羞红了脸。
我的将来,会有一个人把我当做是他未来的一部分吗?
我曾经把他的照片洗了一张很小的照片出来,当做项链挂在胸前;曾经把他双脚抱在怀里用体温暖热;曾经为他洗衣服洗内裤洗袜子;曾经为他烧开水为他买菜;曾经叫他起床,帮他算账;曾经在爸妈面前说他的好,直到现在我爸也还记得那个送了一箱好吃的干果的他。
他走之后果真就没有再回来。
我本来还想着最后能送送他。
他哪一天离开了杭州我都不知道,没有留言没有电话没有短信。
那天我离开他家,独自坐上回校的公车。我以为这跟平常的分别没有两样,却不曾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如果我知道,去送送也好。送会感伤,不送也会难过,但我想去送,给自己少留一个遗憾。
没有正式说分开,没有道别说再见。
之后在网上碰到过几回。大熊跟说我他买了新房子,交了新男友。依然经常出差,长期在北京。和男友长年累月两地分居。后来男友受不了这样,分了。
他问我的工作,我的生活,问我一个月赚多少钱,问我有没有新的恋情。他说我是值得好好爱的人,应该找个不错的在一起。
他对我的好,在一起的时候就体会到了,不是分开后才幡然醒悟。我没那么缺心眼儿,我清楚着呢,谁对我好不会不知道。那是我第一次稍微有那么点相爱的感觉,之前所谓的恋爱只不过是一场场被愚弄的游戏。相爱的感觉虽然不如别人那么强烈,更多的是两个交往了很久的人,一起生活的那种踏实感、平凡感,但确确实实点亮了我的一段生命,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。这样说有点矫情,不过事实就是这样,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。
他离开后的第四年,我也来了北京。
他听说后表示很高兴,至少我从他的口气中觉得他很高兴。他说他在附近城市出差,回北京了就找我。我把新的手机号给了他。
这些话客套客套听了就过去了。我是这样跟自己说的。现在又走到了同一个城市,能否再度见面,我虽说有点期待,但没主动联络过他。不是刻意回避,是懒,是不好意思。
我做了一个有他的梦。
我在梦里出了事,大概情节是我凭一己之力,在改革之路上,和学校黑暗领导势力作斗争(听起来很牛掰,我回想的时候也震惊了),结果被学校封杀,同事误会,集体排挤我、声讨我,我身陷在四面楚歌、孤立无援的境地,头顶上方飘浮着重重乌云,挡住了阳光,我走到哪儿乌云就跟到哪儿。知道内幕的有一位历史老师,他当时保持了沉默。多年后,翻开校长抽屉里的校史本,上面完整记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,能证明我的清白和正义,那位历史老师也开了口,做了人证,为我翻案。当然,这都是快醒前的情节了,梦的高潮部分发生在我人生的最低潮。
所有的人都误会我,疏远我,对我充满敌意,唯独大熊没有。他带着我东奔西走找房子租下来。他开着一辆破旧的车,型号似乎是桑塔纳。太贵的地方租不起,就去找农民房。在杭州生活过的人就知道那种农民集资修建的四层洋房,留几间自住,其余房间全用来出租。这种房间跟小区套房不一样,条件简陋,很多都不带卫生间,更不要说厨房了。
梦里大熊依然和人合租,合租人是同事,不方便收留我。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看,每进一间房,我就想和他亲热拥抱。梦里面的我简直就是一头情兽,当时我还受了伤,手缠着绷带,行动不便,需要人搀扶,幻想自己激情的时候无比神勇。看着他这般照顾我为我忙这忙那,我心头一热,觉得他恐怕就是我余生唯一的倚靠、在世唯一的依恋了,有股强烈的冲动跟他回家,甭管他同事在不在……
后来我妈也来帮我找房子。我们看中了一家农民房的二楼小屋。他在楼下附近观察了很久,说一楼的窗楣让二楼不安全,坏人容易借机入室,房间的日光灯容易将我暴露,周围需要砌围墙,出入要走小路等等,分析得头头是道。我妈当时在旁边默不作声,大概她内心也默默认定,把儿子托付给这样的男人是能放一百二十个心的吧!
就在这个梦醒来后的那天晚上,前男友打来了电话。我镇定片刻,英勇地接了起来。
接起来后我俩对着话筒傻笑了几秒。他问我到北京多久了,我说三个月了。他问我在哪里上班,我说家里蹲。说到没话的时候,我俩又傻兮兮地对着话筒笑。他还逗我说,你就知道傻笑,都笑靥如花了。于是我笑得更傻了。
我问他回北京没,是不是在外面,让他赶紧回家,家里的人还等着呢。他只是呵呵呵。他说周末出来见面。我说等有空的时候再约吧。后来话题转了个弯又转了回来,他又提出周末一起吃饭。我赶紧说不急不急,等你有空的时候再约吧,平常东奔西跑全国出差,好不容易回趟北京,当然应该多花点时间陪陪男朋友。至于我嘛,四年都没见,也不在乎这一面了。后面“至于”这一句,我没说出来,只是这样想。听起来我好像在吃醋哦。
分开后,四年来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。声音没变,憨憨的,很温和,跟当年一样温柔,像大哥哥在哄弟弟。既然他有了新男友,还是不要见了。在电话里聊完工作就没声儿了,见面的时候应该会更冷场,更没有那么多话好说。到现在为止,我是害怕再见到他的,会放不开。就让我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活泼可爱吧,哪怕只有在我主动联系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。
他问我过得怎么样。我说还好。他大笑,说你怎么不回答一言难尽,毕竟都四年了,四年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,你肯定有了很多奇遇。我陪着干笑。这四年,我能想起的配得上“故事”这个词的记忆,似乎没有。不像他,还有他、他们,在寻寻觅觅各自的另一半,一站一站又一站,走在幸福的康庄大道上。而我,走过了那个分岔就越走越偏,偏离了人群的方向,走进了一条阴森小路,走进了一片阳光照不进的密林。
生活不是童话,密林里当然没有幸福的城堡,城堡里没有等待我的沉睡的人,或者怪兽。
我没有不珍惜谁,亦对未来,对将要遇到的人,不再有多大的想法或者说希望。感情是种奇迹,我不觉得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。过去的或许最好,而最好的永不来临。
如果他回头,我肯定会抓紧。只是他已经不再是单身。
每次跟我聊天,大熊无一例外都会说到金钱这个话题。他在炒股,只要跌到他身上了,他就跑我跟前哼唧几声,不等我劝,就转头玩游戏去了。
他总是苦口婆心地让我赶紧挣钱,先致富后恋爱。财富是恋爱有力的资本。
他的原话是“只要有钱了买辆宝马,什么样的人找不到?”“先赚钱后恋爱肯定没错,现在大家都很看重金钱,你已经不是学生时代了。”“我要是有钱就不打算回老家,直接在京城买房子了。”“我这是在掏心挖肺地对你说真心话,你还不肯听。”我反驳说我身边的情侣都不是那么有钱,他争辩说“他们和你谈恋爱了么?他们不会对你讲真话。”……
我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。我不知道是我一个人的问题,大家都像他那样想,还是他确实有点矫枉过正。如果每个人想法都跟他一样,按那种逻辑,没钱的就不能恋爱了,非得物质世界丰收了才能考虑精神世界,丰收的标准就是买得起宝马。那些没钱的小情侣不是也爱得有声有色吗?
金钱在关系里的重要性,对我来说,没有到需要不停强调的地步。不管有没有另一半,生存总要花钱,衣食住行玩,没有一样不跟钱有关。我一个人是活,两个人也是活,只要他不需要我包养,靠自己的双手双脑赚来的钱,还是够了。有钱有有钱的活法,没钱有没钱的活法。如果我有条件,让我为两个人的生活多花点钱,没问题,只要双方在这个方面的态度能互相接受。
都想找个有钱的,往后的日子能轻松点。可是有钱的跟好看的,总数只有那么一点点,按照每人一个的分配标准来平均分,显然不可能,没分到手的就活该单身了?大多数还是门当户对地凑成一对。如果人人都买得起宝马,宝马也就不值钱了。每一个一夜暴富的神话背后,都有千千万万个同样的梦想得不到兑现。
我跟大熊说不要什么都跟钱挂钩,人家太看重你有钱没钱,只拿钱来衡量你,是他的问题,就算你没有那么多钱,依然有喜欢你的人,有愿意跟你交往的人,有真心对你的人,有爱你、愿意和你相守相伴过日子的人。大家看到这里,大概以为我要禁不住深情表露心迹,说“那个真心人就是我”了吧。
这回我没有嘴贱。
他淡淡地说:可能吧。
中秋将至,大熊说想送我月饼。我开玩笑说顺便再送我一个男朋友。他会错意,以为我要两盒,送一盒给男朋友,赶紧追问,还说他只管我,管不了别人。
他没时间送过来,问我方不方便去他家取。我一看时间都九点了,心想这么晚去了等下还有地铁回来么?他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,说晚上就住他家。
哇塞,这是什么样的剧情啊!
他有男朋友,我没多想,还是有点小兴奋。来北京后第一次在朋友家过夜。他讲清了行走路线,约定在某个路口等。
远远看到一个身材跟印象中的他很像的背影,在摇曳着打电话。我惊了一下,没想到四年多没见,他竟如此妖娆起来。我正准备蹦跶着飞奔过去打招呼,往前跳了几步发现是我眼神儿不好,认错人了——面前明明就是个女人。
我发了两条短信都没回应。打电话过去,他让我往前走几步,再等一会儿。
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,回过头看到了他。他站在高楼的阴影下,朝着我说这边。我跑过去,看到那张时间暂停在四年前的脸,笑了。他问我笑什么,我也不知道笑什么。我说路口那边有个人一直在对着电话骂脏话,骂了快半小时了。他说那个人有病。我说可能喝多了。他问我等了是不是有半小时。我说十几二十分钟。他带着我往家走,路上瞎聊。
进了屋之后,一个人也没有。房间很大,小东西很多,没有凌乱的感觉。这时我才有足够的光线看清他,确实没多大变化,也许有,但在分开的几年里,模糊了我的记忆,再回想的时候就觉得现在还是以前。
“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嘛,都没发福。”
“还说没有。发福了。”
“有没有一百五十斤?”
“差不多快了。一百四十六。”
他跟以前一样,说我瘦,老是叫我吃。一会儿让我吃螃蟹吃泡芙吃月饼,一会儿要我吃雪糕吃鸡蛋饼吃梨。他像会变戏法,时不时就端出一盘好吃的放在我面前。看着他在房间里忙来忙去,我一时间有点恍惚。他似乎真的没变,我变了很多。
他想辞职,现在很累很烦,做着很多不该他做的事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对我说。我问他辞职后做什么,他也没肯定下来。他每个月还有房贷要还,一还就要二十年;股市也不景气,亏了些;想做小本生意,也不知道能做什么。面对这种话题,我也只能无奈。我没钱没人脉,帮不上忙;没点子,出不了主意;连安慰的话说出来都没底气。如果辞职了,他就要离开北京回家。我问他那男朋友怎么办,他说只有分开。
教科书上说:历史总有着惊人的相似。
他忙工作,我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电视。偶尔回过头看一下他,他的表情不轻松。我本来想帮他,以前帮他算过账,但现在他说我不会弄,而且很烦,算了。我拿着遥控器换台,看广告,看厨房节目,看生活经节目,他问我现在怎么喜欢这些了。我说也没到喜欢的程度,反正生活中用得着嘛,随便看看。他偶尔也会停下来,跟我一起瞄上一阵。看到电视购物里强大的山寨机广告,我俩一起哈哈大笑。
他问我有没有在博客里写过他。我说有。他问我写了什么。我说就煽情咯。他听了咯咯地笑起来。我知道他没看过,他不爱看那些东西。他关注财经、股市,想着怎么赚大钱都来不及。
一点多了,他手头的工作还没有摆平。他说要躺十分钟,我问等下要不要叫他。他说要。他肚皮朝下趴着,很快就睡着了,脸侧向我,双脚露在床外。
过了十几分钟,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。后来还是决定叫,估计叫醒了他也只是支吾几声继续睡。我轻拍他,他身体因为惊醒而抽搐了一下。醒了之后果然又继续睡了。我也关了电视关了灯,睡在他的左手边。
我的脸和他的脸大概隔了一臂的距离。借着电脑屏幕和窗外透进来的光线,我侧过身看他的脸。
我真的没有想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,离那么近的距离。我都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见。说起来他还欠我一场道别呢。
此刻他就躺在我身边,但能够在以后一直躺在他身边的,已经不会是我。当时不是因为不喜欢了才分开,所以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,还是会有一种想要亲吻他的冲动。最后也只是暗暗嘲笑自己一下罢了。不知道是我没有勇气再度表白,抓紧他再续前缘;还是我自己也知道,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讲完了,那一页真的翻过去了,整本书也合上了。我们彼此都换了个新的本子,写着各自后来的故事。提到他,除了回忆的情节,也没有更多剧情。
再在一起,我想我不仅帮不了他什么,可能还会成为他的负担。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,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。年纪轻的时候倒没想这么多。
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我看着他,非常俗气地想:让老天爷保佑面前这个男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。听起来很做作,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,不为了客套。我实在做不了别的更有用的事。
我记得有一天晚上,我心血来潮的时候对他说过“我爱你”。那好像是我唯一一次亲口说那么难为情的话。他的反应没有我想的那么热情。他没有说“我也爱你”“我也是”之类的话,他只哦了一声。我想他可能比我更内向,那些话他更不好意思说,我就没追问他到底爱不爱我。我和他的相处不像别的情侣那么浪漫,就像老夫老妻过日子一样。后来,我一度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、怎样算爱,就单纯又冒失地说了那样的话。我又觉得,我是不是爱他,无法也不必去追问了。
可是那句从他口中说出的“我爱你”,对我始终有特别的意义。可以很重要,让我觉得之前的那一段感情不是我一厢情愿在付出;也可以不重要,毕竟这么多年没有那句话,生活的齿轮也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前滚翻。
所以到现在我也没问他是否爱过我,以后也不会问。这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的答案。
第二天傍晚,他和我一起出门。他时不时会回头找寻我的身影。他以前不是这样,以前他就风风火火地独自走在前面,我在后面慌兮兮地紧跟。
他下了地铁,头也不回地往前走。我突然想起来,跟他说了声再见。
我有一些失落的感慨。
没多久,他告诉我他终于决定辞职了,这个决定的导火索是他父亲生了一场病,身体大不如前,离家近点会有个照应。他春节回家后就不来北京了。
他没有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。如果他只是开玩笑地问我一句要不要跟他,我会狠狠地点头。不过这都是如果的事。我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,我坐他大腿上他不会再有反应。他彻底地把我放下了。让我安慰的是,这一次他没有悄无声息就走掉,走之前通知了我。他说走得太匆忙了,来不及请我吃饭。说了些要我好好保重之类的话。
故事到这里就正式画上了句号。我们终于又回到了两个城市,跟没认识前一样遥远。
看这篇文章,想起了曾经的他。正如张爱玲所说,感觉似水的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。
恩,我不知道我跟我男朋友能不能走到最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