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分开的时候比在一起要久

图片为《春光乍泄》剧照

【旧文收录,有改动,完结版】

飞机计划起飞的时刻快要到了。我们卯足了劲往机场跑。机场的人不是很多,跑着跑着,还是散了。我四下看了,没找着他的影儿,寻思他大概已经登上了飞机,时间匆匆来不及道别就要飞了,就像几年前一样,没说再见。

我沮丧地看着电子屏,一条条鲜红的信息不停变换。我心一横说算了,我别飞了。然后就软软地坐在地上,像一个气球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。

抬起头的时候,发现他正朝我走过来。

“你没走啊?”

他没有说话,把我的包从地上捞起来。“走吧。”

他带我去了机场附近他朋友家。

他翻出来一本书,递给我。递过来的时候书是翻开的,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段手写的文字,看着是他熟悉的笔迹。他没说话。我接过来,书不小心合上了。我一页一页地翻,要把他写了字的那一页翻出来。我从头到尾翻了个遍,就是找不到那一页了。我开始着急。我觉得那段话肯定包含了很重要的信息,或许那里有我一直想听他说的话,他在里面表白了,他要和我破镜重圆。

我匆忙中偷偷看了他一眼,怕他发现我的笨手笨脚。他在屋子的另一边忙他自己的事。脸上没有我期待的表情。

在没有找到我想要的话之前,我醒了,这个梦也醒了。

梦里我们要搭乘的飞机,一个飞往北方的北京,另一个飞往我醒来就忘了名字的南方某个地方。

 

回到2004年。芙蓉姐姐刚刚走进公众视线。

我和他认识的经过是一场巧合,没有朋友介绍,没有刻意认识。我当时在网上发帖吆喝大家去唱歌。起初,报名的人里并没有他,等我开好包厢之后,他打电话问可不可以来,问能不能把发票给他。

我指示他坐什么车到哪里下。唱了几首,他发短信说到了。我就下楼去接。

我看到一个个头比我还高的人站在公交站,一眼确定就是要接他。那时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,唯一感觉就是高。其实他身高比我少两厘米,但我对自己的高度没概念,我看不到自己的头顶,不知道他对应的高度在哪儿。我直接走上去,说了句:“跟我走吧。”他哦了下,跟我进了包厢。

嘈杂的音乐扑面而来,沙发上挤满了人,热闹地聊着天,跟唱歌的人比赛谁更大声。由于人多,我们让服务员换了最大的包厢,还是坐不下所有人。我走到沙发尽头,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往那边挪挪,腾个空位出来。“要给你介绍吗?”我转头问他。“不用不用,”他摆摆手,“不用管我,你们玩吧。”

我还是跟他旁边的几个人介绍了一下,这是谁,那叫什么,然后望着他,他说:“叫我阿B。”

沙发上本来就很挤,塞下他之后,再也腾不出第二个空位了。唱歌的人都不能坐着,得往前跨出一步,唱完了换下一个,才能空出个位子。朋友看我没地方,让我坐他大腿上。

没坐多久,朋友就嗷嗷叫,说我太瘦,磕得骨头痛,让我换副大腿坐坐。一边说一边把我往旁边的阿B身上推。我倒有点不好意思,要站起来。没想到他扶住我的腰,笑了笑,大方说坐吧不要紧。

整个下午我多数时间是坐他腿上的。他毫无怨言发扬了五道杠精神,没喊苦,没叫累。一直挺着身子对我这种懒人来说也累,我就把身子朝后仰,放松一半下来,不客气地把身子重量压他身上。

我问他喜欢唱谁的歌,他说他不唱,不会唱。劝他去点歌,他说了好几个不要不要。我没再勉强。问他喜欢听谁的歌,没想到跟我喜欢的歌手一样。我那个下午也没唱几首,静静地坐他身上看别人唱得东倒西歪。

期间有个插曲。我背上有点痒,下意识地反折胳膊要去挠。刚把右手伸到背后,就被他的手一把挡回来了。我像火柴划燃时哧一下红了脸。他大概以为我要对他动手动脚性骚扰。我只是挠个痒而已啊先生,你把我想得太猥琐了。这个误会还真不好解释。他会不会以为我又色又轻浮,虽然我的确色,但远远没色到当众偷袭的地步,要猥亵也是正大光明的。被这样误会很别扭啊,可又该从哪里解释?要我说“你别多想,我只是挠个痒”么?此地无银三百两,他听了也尴尬吧。

背上痒得实在难受,跟长了痒痒肉,不抠会死。我只好起身去厕所。回来后,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往他大腿上一坐。他也没有拒绝。

散场后,他、我和一个朋友回家的方向一样,一块儿走。他提议一起吃个饭。朋友说好。我们就在附近找了家小吃店。

朋友刚发现自己性取向,尚处于对任何同志都好奇的阶段。整个吃饭过程,他一直不断找阿B讲话,问年龄、工作、出身,跟查户口一样。问得我都心肝儿颤,心想你怎么有十万个为什么啊,等下阿B不会被问烦了突然爆炸吧?我几次都想阻止朋友的提问,但都忍住了没说话,一直在惶惶地用心听他们聊天,因为我也想多了解一点关于阿B的事。

阿B自始至终都淡定,亏他这么有耐心,我默默在心里给他加了很多分。

等公交车的时候我们坐反了方向,我又忍住了没说,我想多聊聊。我们坐到终点站再往回坐。阿B在我的前一站下车。他在车下隔着窗玻璃对我说有空联系。我笑着点了点头。

当天晚上我有空,发了条短信给他,语气很客套,无非就是很高兴认识他啊玩得很开心希望他也开心啊不早了晚安。

他没回。估计睡着了。

 

第二天早上醒了看手机,看到阿B回了条短信过来,早上六点多的时候。短信里说认识我很高兴,改天有机会请我吃饭。我当时认为他只是礼数上对我客套客套。

不过那之后我们开始互发短信。数量不多,但每天都没断过联络。

他就住在我附近,走路十分钟就到。他说他和朋友住一起,叫我不要乱想不要误会,他和他朋友没什么,很清白。我读这条短信的时候偷笑了一下,这么急于解释撇清关系,哈哈。

他说他晚上睡觉都没有东西可以抱。我说我不抱东西睡觉,不过我有个毛绒熊,朋友送的,要是他想抱着东西睡觉,可以借给他。

“那还不如把你借给我。”他说。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在顺势表白,总之听起来还蛮令人窃喜。

这种类似恋人间调情的话他就说过这么一次,所以我没把阿B往男朋友那方面想,也不觉得我俩之间很暧昧。我对他是有好感的,但那没什么大不了,也许过阵时间就淡了,那时候喜欢他就像喜欢一个好朋友。

见了几次面吃了几顿饭之后,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,一间小小的出租房。卧室里没什么家具,有张很大的双人床,一台电视,一张桌子。

我坐在床上看电视,看到快11点,我要走了,他想了一下,说不知道他室友回不回来,室友出门的时候没说。他掏出电话打给室友,可惜打不通。

不要紧,改天吧。我说完就往门外走。那时候我还住学校,宿舍到点要关门。他要送我,我没让,反正也没多远。

我急匆匆往回赶。这样的路灯,这样的夜晚,我跑着跑着就想起了灰姑娘的故事。她当时在街上狂奔,肯定双手提着自己华贵的裙角,不让它高高飞扬,看起来很吃力、狼狈的样子。

我不是姑娘,没有裙子,我抓着我的背包,跑啊跑,越跑心头越欢快,感觉就快要飞起来。现实的世界里,不会有什么王子,也没有什么华丽的马车,更没有只有那个特定的人才穿上的、独一无二的水晶鞋。

 

我们开始频繁地一起吃饭,一起逛超市,一起把采购的物品拎回他家。我俩都没说那些是约会,就像两个其实已经一直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。我都在晚上十一二点往自己的宿舍走。他基本不留我。

有一天晚上,他兴致比平常高,对我说室友去外地了,要玩好几天才回来。我望着他笑,心想这是在间接表示我可以留下来过夜么?

“今晚留下来睡吧,给我抱抱。你以前同意了的。”

他会说这样的话我确实感到相当意外。我一直以为他是很木的男人,不会用语言表达。

接下来几天,他都留我下来过夜。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对我提出性要求,是很含蓄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在我耳边问我要不要。

每到吃饭的时候,他会问我是去外面吃还是打包带回来。我说带回家吃吧,更有感觉。他带我去他常去的饭馆,点他爱吃的菜。我们把菜打包带回家,有时候顺路买两份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当宵夜。入冬了,天气越来越凉。我们围在桌旁,在看不清的热气背后只顾着吃。他会往我碗里夹菜,把好吃的留给我。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们分开。他总说我太瘦,要多吃点长肉。

我们每天晚上躺在床头看电视,各自盖了一床被子。他会往我这边挪,伸手把我的脑袋往他肩膀上按。他把遥控器捏在手里,我就像指挥机器人一样使唤他换台。

睡觉的时候我会面朝墙壁,这是我的睡眠习惯。入睡的时候,他从背后环抱住我,到了半夜就换了位置,变成他面朝外,我从他背后把他抱住。半夜我常常会醒过来几次,看他有没有把背露在外面,给他捂好被角,怕他着凉。早上总是他先起来,看到我醒了,他会笑着说有人抱着睡就是不一样,睡得特别好。

我们并排走一起的时候从不手牵手。他有点避讳,我只能随他。我通常隔他半个身位,一前一后,或者一左一右。这样的距离在他眼里是安全的距离。

我开玩笑地逗他:“初次见面你就让我坐大腿是不是喜欢我呀?”他只是笑,不说话。“你当时有没有不耐烦?”我再问。他扶了扶眼镜,说,你当时都坐得我有反应了。这下我算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挡回去,原来是怕我不小心发现他的秘密。我不怀好意地假装不信,继续逗他:“有反应了?不是吧?”他白了我一眼:“废话!一个陌生人坐你大腿上你会没反应么?”我头一回听说这样的逻辑。原来不是因为我,只要是陌生人都可以啊。

 

阿B的室友好几天都没回来。早上起床我去学校,下课给他带午饭,下午我在家看书他去网吧玩游戏,到了晚餐时间他自动出现,带我出去吃饭,回来后我继续看书,他干他的事,然后晚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排排坐,看看电视亲亲我我。每天都是这样简单而温暖的重复。

他室友回来的那天是个清晨。我们还在睡梦中。室友掏钥匙打不开门,然后转身走了。我听到门外的响声,推醒阿B。阿B给他室友打了个电话。室友说没事,我赶着去上班,下午再回来。

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正式照了个面,阿B请客吃饭。我默默听他俩聊天。他们像有说不完的话题,从外面一直说到回家。后来室友不得不去上夜班,屋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。阿B问我:“这个室友帅吧?”

“他这么帅你怎么不追他呢?”

“我两年前追过他呢。他不喜欢我。后来就变成好朋友了。”阿B老实说。

室友有次下班回家的时候是凌晨4点。他一个劲说对不起,把我们吵醒了,很重的东北口音。阿B打开灯。说我们来聊聊天吧。他把屁股往墙边也就是我这边挪了挪,把我往他怀里搂了搂。我温顺地枕着他的胸膛,摸着他微微赘肉的腹部,轻轻拍打几下,感受脂肪在手下缓缓流淌的感觉。

阿B说我老大不小,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。

他室友点头附和说对对对,最近他也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。

然后他们谈起了各自的下一步打算。我听着,插不上话,也没打算插话。

室友指了指我,说我这样的人挺适合跟阿B过日子。

这话对我似乎是个不小的肯定,顿时有一阵沁人心脾的和风扑面而来,砸在脸上,连室内的空气都清新起来,人也变得异常清醒。阿B笑得特别暧昧,转过头含情脉脉地射了我几眼。

 

阿B经常出差,我们短信联系,不多,一天几条。

他回来的时候,我说去火车站接他。他不让我去,说太麻烦了,我听了有点儿失落,毕竟分开了那么些天,见个面的要求很合情合理吧,他竟然还不解风情地拒绝了。

没想到他直接跑到学校来找我。还真没看出他有这么贴心。

他对我是好。要是不抱着他睡觉,我肯定失眠。有天晚上我先睡着,也许他怕吵醒我就没有过来抱我,自己盖了一床被子睡在旁边。我过后不断醒来,看到熟睡的他,后脑勺对准我,突然觉得胸闷气憋。我几乎就要忍不住钻进他的被窝去抱他。结果我没有,我看着他的后脑勺,听着他发出均匀的鼾声,看了很久。

我合上眼睛假装身边没有人,像平时一个人睡的日子。可是我骗不过自己。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内心总有一个咒怨,提醒你应该去拥抱,他就在身边。我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又努力闭上眼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去抱他,入睡前没有争吵,没有不快,可我就是不敢掀开被子钻进他的被窝一把把他搂住。

那是一个难熬的夜晚。我不断醒来又强迫自己睡着,头昏昏沉沉,像装了一袋油。我没告诉他这些。他不会知道我当时多么贪图那个拥抱。我怕他觉得我神经病,觉得我没事找事。

后来我就坚持和他一块儿关灯入睡。

 

圣诞节,阿B说要陪我过。我表面上不在乎,心里还是欢喜的。以前交往过的对象没有一个和我过过节日。

他带我去买圣诞礼物。挤公交时我的钱包被扒了。钱没丢多少,身份证银行卡比较麻烦。后来买东西开发票的时候,我在身后不经意说了一句怎么填,结果他一不小心填错了,发票作废。他怪我不该对他指手画脚。

我觉得有点委屈,又不是我的错。回来的路上我们没说话,默不作声地一起吃了饭。他大概还在生气,我是不知道找什么话说。回到家,我说了声对不起,他也没理我。坐了一会儿,我说我回学校了,他说好,送我出小区。走到小区门口,他说他知道今天我也不开心,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。我笑了笑说没事,睡一觉就好了。我是真心这样以为。然后和他在十字路口说了再见。

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他,想到这个圣诞节还真是不同以往。

几天后,学校保卫处打电话通知我,银行卡身份证失而复得。

我买了个新钱包。他拿起来看了看,然后往空空的钱包里塞了几张人民币,说:“不要对自己太刻薄。”

这句话倒是很有杀伤力。打小我听到的都是省着用省着花,突然有个人对我说不要太委屈自己,那股心头一热的暖流是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。我愣了,看着他把钱包还给我。我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他不耐烦地说:“拿着!”我说我有钱。“给你你就拿着呗,又不是给你几千几万,没多少,多的我也没有。”

谈过恋爱的人就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感。

后来他又一次问我缺钱不。只是一条短信,我都觉得像天上掉下来一件稀世珍宝砸我身上,那么真实。过了很久才删掉。除了家人,没有谁这样问过我,就算只是一句客套语嚼起来也像一块糖啊。我说我不缺钱。我得到的已经大大超过了金钱。

我决定把阿B介绍给父母。我正经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他,他没反对,我也定下心来。之前我还有点担心他不愿见我父母。

我在电话里跟家长说春节要带个朋友回家。我妈在电话里笑着说欢迎他来。

可惜春节那阵他又出差了,托我带了一箱干果回家。我爸和他通过一次电话,我爸操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,热情地邀他来我家玩儿。他说有时间一定去。遗憾的是,直到我俩分开,他也没有这个时间。

 

他生日的时候我花了很大心思想送他什么礼物。我买了很多好玩又实用的小玩意,打包放在一个大箱子里。他拆开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了,又放回去,竟然统统不要,说留着我自己用。最后他翻出了一本书和一张我亲手画的卡片,说这两样东西不错,他收下了。

也许这本书就是后来出现在梦中的那本,它叫《小王子》。

我在上课的时候他发短信来说他在爬山,晚上一起吃饭,还带点神秘地说是约会。他带我去了一家西餐厅。吃饭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间,回来的时候他诡秘地笑着从背后变出来一枝黄色的花,说下午在山上采的,送给我。我内心在想:我操!你还挺会整浪漫的嘛。刚才一直没见着,这都藏哪儿了?

我还以为他接下来要演跟我求婚,让我娶他的戏码呢。

 

不久后,他告诉了我一个重大决定,说他准备在云南买房,那边的房价在他承受能力之内。我想他要在云南安定下来。他告诉我这些,是单方面宣布,事前没有和我商量,不像要带我远走高飞的意思。他说他这次在杭州只能待几天,单位已经将他调往北方,以后华东就不归他管了。他很快就要动身出差。

我觉得他这一次走,大概就不会回来了。

我当时念大三,还有一年多毕业。他计划的一切充满了幸福的色彩,却没有把我规划在内。看他计划得周详而美好,描述得那么幸福,我居然只是个观众,他梦想的一切都跟我无关,却又跟我脱不了干系。

朋友说,下次找个能和你一起计划将来的男人。我不知道下次找到的那个他会不会关心我衣着单薄冷不冷;会不会要我多喝水,知道我不爱喝白开水就帮我泡好果汁,端到嘴边;会不会对我说他想我;会不会笑着骂我性超人,说我是骚精;会不会给我洗头给我擦脚;会不会给我温暖的拥抱;会不会为我做饭炒菜;会不会把头枕在我胸口睡得没心没肺,结果口水流湿了我整个胸部,一觉醒来听我说起这些还会羞红了脸。

以后会有一个人把我当做他未来的一部分吗?我不知道,没想过以后的事,觉得太遥远太不确定。

我曾经把阿B的照片洗了一张很小的出来,做成项链挂在胸前;曾经在寒冷的冬夜把他双脚抱在怀里暖热;曾经帮他洗衣服洗内裤洗袜子;曾经为他烧开水为他买菜;曾经叫他起床,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;曾经在爸妈面前说他的好,直到现在,我爸也还记得那个送了一箱好吃的干果的他。

 

他走之后果真没有再回来。

我本来还想最后能送送他。

他哪一天离开了杭州我都不知道,没有留言没有电话没有短信。

那天我离开他家,独自坐上回去的公车。我以为这跟平常的分别没有两样,却不曾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如果我知道,去送送也好。送会感伤,不送也会难过,但我想去送,给自己少留一个遗憾。

没有正式说分开,没有道别说再见。

 

之后在网上碰到过几回。阿B跟说我他买了新房子,交了新男友。依然经常出差,长期在北京。和男友长年累月两地分居。后来男友受不了,分了。

他问我的工作生活,问我一个月赚多少,问我有没有新的恋情。他说我是值得好好爱的人,应该找个不错的在一起。

他对我的好,在一起的时候就体会到了,不是分开后才幡然醒悟。我没那么缺心眼儿,我清楚着呢,谁对我好不会不知道。那是我第一次稍微有相爱的感觉,之前所谓的恋爱只不过像一场场被愚弄的游戏。相爱的感觉虽然不如别人那么强烈,更多的是两个交往了很久的人,一起生活的那种踏实、平凡感,但确确实实点亮了我的一段生活。这样说有点矫情,不过事实就是如此,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。

他离开后的第四年,我也来了北京。

他听说后表示很高兴,至少我从他的口气中觉得他很高兴。他说他在附近城市出差,回北京了就找我。

这些话客套客套听了就过去了。我是这样跟自己说的。现在又走到了同一个城市,能否再见面,我虽说有点期待,但没主动联络过他。有点刻意回避,因为他当时有了新男友。

 

在再度见到阿B之前,我做了一个有他的梦。

我在梦里出了事,大概情节是我凭一己之力,和学校黑暗领导势力作斗争(听起来很牛,我回想的时候也震惊了),结果被学校封杀,同事也误会我,集体排挤、声讨我,我身陷四面楚歌、孤立无援的境地,头顶上方飘浮着重重乌云,挡住了阳光,我走到哪儿乌云就跟到哪儿(不是形容,是梦里真的有这样一片云)。知悉内幕的有一位历史老师,他当时保持了沉默。多年后,翻开校长抽屉里的校史本,上面完整记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,能证明我的清白和正义,那位历史老师也开了口,做了人证,为我翻案。当然,这都是快醒前的情节了,梦的高潮部分发生在我人生的最低潮。

所有的人都误会我,疏远我,对我充满敌意,唯独阿B没有。他带着我东奔西走找房子租下来。他开着一辆破旧的车,型号似乎是桑塔纳。太贵的地方租不起,就去找农民房。在杭州生活过的人就知道那种农民集资修建的四层房,留几间自住,其余房间全用来出租。这种房间跟小区套房不一样,条件简陋,很多都不带卫生间,更不要说厨房了。

梦里阿B依然和人合租,合租人是同事,所以不方便收留我。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看,每进一间房,我就想和他亲热。梦里面的我简直就是一头发情的野兽,当时我还受了伤,手缠着绷带,行动不便,需要搀扶,幻想自己激情的时候无比神勇。看着他尽心照顾我,为我忙这忙那,我不禁心头一热,觉得他恐怕就是我余生唯一的倚靠、在世唯一的依恋了,有股强烈的冲动跟他回家,甭管他同事在不在……

后来我妈也来帮我找房子。我们看中了一家农民房的二楼小屋。他在楼下附近观察了很久,说一楼的窗楣让二楼不安全,坏人容易借机入室,房间的日光灯容易将我暴露,周围需要砌围墙,出入要走小路等等,分析得头头是道。我妈当时在旁边默不作声,大概她内心也默默认定,把儿子托付给这样的男人是能放一百二十个心的吧!

就在这个梦醒来后的那天晚上,已经是前男友的阿B打来了电话。我镇定片刻,英勇地接了起来。

 

接起来后我俩对着话筒傻笑了几秒。他问我到北京多久了,我说三个月了。他问我在哪里上班,我说家里蹲。说到没话的时候,我俩又傻兮兮地对着话筒笑。他还逗我说,你就知道傻笑,都笑出花了。于是我笑得更傻了。

我问他回北京没,是不是在外面,让他赶紧回家,家里的人还等着呢。他只是呵呵呵。他说周末出来见面。我说等有空的时候再约吧。后来话题转了个弯又转了回来,他又提出周末一起吃饭。我赶紧说不急不急,等你有空的时候再约吧,平常东奔西跑全国出差,好不容易回趟北京,当然应该多花点时间陪陪男朋友。至于我嘛,四年都没见,也不在乎这一面了。后面“至于”这一句,我没说出来,只是这样想。听起来我好像在吃醋哦。

分开后,四年来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。声音没变,憨憨的,很温和,跟当年一样温柔,像大哥哥在哄弟弟。既然他有了新男友,还是不要见了。在电话里聊完工作就没声儿了,见面的时候应该会更冷场,更没有那么多话好说。到现在为止,我是害怕再见到他的,不是我放不下过去,是怕冷场。就让我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活泼可爱吧,哪怕只有在我主动联系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。

他问我过得怎么样。我说还好。他大笑,说你怎么不回答一言难尽,毕竟都四年了,四年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,你肯定有了很多奇遇。我惊讶了,他怎么会这么想……这四年,我能想起的配得上“故事”这个词的记忆,似乎没有。不像他,还有他、他们,在寻寻觅觅各自的另一半,一站一站又一站,走在幸福或者是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上。而我,走过了那个分岔就越走越偏,偏离了人群的方向,走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,走进了一片阳光照不进的密林。

生活不是童话,密林里当然没有幸福的城堡,城堡里没有等待我的沉睡的人,让我去唤醒。

我没有不珍惜谁,对未来,对将要遇到的人,不再有多大的想法,或者说希望。感情是种运气,不知道我会不会有。过去的已经很好,而最好的或许还未到来。

 

每次跟我聊天,阿B无一例外都会说到金钱这个话题。他在炒股,只要跌到他身上了,他就跑我跟前哼唧几声,不等我劝,就转头玩游戏去了。

他总是苦口婆心地让我赶紧挣钱,先致富后恋爱。财富是恋爱的有力的资本。

他的原话是“只要有钱了买辆宝马,什么样的人找不到?”“先赚钱后恋爱肯定没错,现在大家都很看重金钱,你已经不是学生时代了。”“我要是有钱就不打算回老家,直接在京城买房子了。”“我这是在掏心挖肺地对你说真心话,你还不肯听。”我反驳说我身边的情侣都不是那么有钱,他争辩说“他们和你谈恋爱了么?他们不会对你讲真话。”……

我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。我不知道是我一个人的问题,大家都像他那样想,还是他确实有点矫枉过正。如果每个人想法都跟他一样,按那种逻辑,没钱的就不能恋爱了,非得物质世界丰收了才能考虑精神世界,丰收的标准就是买得起宝马。那些没钱的小情侣不是也爱得有声有色吗?

金钱在关系里的重要性,对我来说,没有到需要不停强调的地步。不管有没有另一半,生存总要花钱,衣食住行玩,没有一样不跟钱有关。我一个人是活,两个人也是活,只要他不需要我包养,靠自己的双手大脑赚来的钱,还是够了。有钱有有钱的花法,没钱有没钱的过法。如果我有条件,让我为两个人的生活多花点钱,没问题,只要双方在这个方面的消费观能互相接受。

都想找个有钱的,往后的日子能轻松点。可是有钱的跟好看的,总数只有那么一点点,按照每人一个的分配标准来平均分,显然不可能,没分到手的就活该单身了?大多数还是门当户对地凑成一对。如果人人都买得起宝马,宝马也就不值钱了。每一个一夜暴富的神话背后,都有千千万万个同样的梦想得不到兑现。

我跟阿B说不要什么都跟钱挂钩,人家太看重你有钱没钱,只拿钱来衡量你,是他的问题,就算你没有那么多钱,依然有喜欢你的人,有愿意跟你交往的人,有真心对你的人,有爱你、愿意和你相守相伴过日子的人。大家看到这里,大概以为我要禁不住深情表露心迹,说“那个真心人就是我”了吧。

我没有说。

他淡淡地说:可能吧。

 

中秋将至,阿B说想送我月饼。我开玩笑说顺便再送我一个男朋友。他会错意,以为我要两盒,送一盒给男朋友,赶紧追问,还说他只管我,管不了别人。

他没时间送过来,问我方不方便去他家取。我一看时间都九点了,心想这么晚去了等下还有地铁回来么?他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,说晚上就住他家。

哇,这是什么样的剧情啊!我当时就在内心里惊呼了一声。

他有男朋友,我没多想,还是有点小兴奋。来北京后还是第一次要去朋友家过夜。他讲清了行走路线,约定在某个路口等。

远远看到一个身材跟印象中的他很像的背影,在摇曳着打电话。我惊了一下,没想到四年多没见,他竟如此妖娆起来。我正准备蹦跶着飞奔过去打招呼,往前跳了几步发现是我眼神儿不好,认错人了——面前明明就是个女人。

我发了两条短信都没回应。打电话过去,他让我往前走几步,再等一会儿。

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,回过头看到了他。他站在高楼的阴影下,朝我说这边。我跑过去,看到那张时间暂停在四年前的脸,笑了。他问我笑什么,我也不知道笑什么。我说路口那边有个人一直在对着电话骂脏话,骂了快半小时了。他说那个人有病。我说可能喝多了。他问我等了是不是有半小时。我说十几二十分钟。他带着我往没路灯的地方走,边走边瞎聊。

 

进了屋,房间很大,小东西很多,没有凌乱的感觉。这时我才有足够的光线看清他,确实没多大变化,也许有,但在分开的几年里,模糊了我的记忆,再回想的时候就觉得现在还跟以前一样。

“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嘛,都没发福。”我在明亮的灯光下,相隔了四年,上下打量了他。

“还说没有。发福了。”

“有没有一百五十斤?”

“差不多快了。一百四十六。”

他跟以前一样,说我瘦,老是叫我吃。一会儿让我吃螃蟹吃泡芙吃月饼,一会儿要我吃雪糕吃鸡蛋饼吃梨。他像会变戏法,时不时就端出一盘吃的放在我面前。看着他在房间里忙来忙去,我一时间有点恍惚。他似乎真的没变。

他说想辞职,现在很累很烦,做着很多不该他做的事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对我说。我问他辞职后做什么,他也没肯定。他每个月还有房贷要还,一还就要二十年;股市也不景气,亏了些;想做小本生意,也不知道能做什么。面对这种话题,我也只能无奈,这么现实经济的话题真不是我擅长的领域,让我讲八卦谈谈心没问题。我一没钱二没人脉,帮不上忙;点子也没,出不了主意;连安慰的话说出来都没底气。他说如果辞职了,就要离开北京回老家。我问他那男朋友怎么办,他说只有分开。

教科书上说:历史总有着惊人的相似。

他忙工作,我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电视。偶尔回过头看一下他,他的表情不轻松。我本来想帮他,以前帮他算过账,但现在他说我不会弄,而且很烦,算了。我拿着遥控器换台,看广告,看厨房节目,看生活经节目,他问我现在怎么喜欢这些了。我说也没到喜欢的程度,反正生活中用得着嘛,随便看看。他偶尔也会停下来,跟我一起瞄上一阵。看到电视购物里强大的山寨机广告,我俩一起哈哈大笑。

他问我有没有在博客里写过他。我说有。他问我写了什么。我说就煽情咯。他听了咯咯地笑起来。我知道他没看过,他不爱看那些东西。他只关注财经、股市,想着怎么赚大钱都来不及。

一点多了,他手头的工作还没有摆平。他说要躺十分钟,我问等下要不要叫他。他说要,然后肚皮朝下趴着,很快就睡着了,脸侧向我,双脚露在床外。

过了十几分钟,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。后来还是决定叫,估计叫醒了他也只是支吾几声继续睡。我轻拍他,他身体因为惊醒而抽搐了一下。醒了之后果然又继续睡了。我也关了电视关了灯,睡在他的左手边。

我的脸和他的脸大概隔了一臂的距离。借着电脑屏幕和窗外透进来的光线,我侧过身看他的脸。

 

我真的没有想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,离那么近的距离。我都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见。说起来他还欠我一场道别呢。

此刻他就躺在我身边,但能够在以后一直躺在他身边的,已经不会是我。当时不是因为不喜欢了才分开,所以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,还是会有一种想要亲吻他的冲动。最后也只是暗暗嘲笑自己一下罢了。不知道是我没有勇气再度表白,抓紧他再续前缘;还是我自己也知道,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讲完了,那一页真的翻过去了,整本书也合上了。我们彼此都换了个新的本子,写着各自后来的故事。提到他,除了回忆的情节,也没有更多剧情。

再在一起,我想我不仅帮不了他什么,可能还会成为他的负担。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,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。年纪轻的时候倒没想这么多,那时候毫不犹豫就要在一起。

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我看着他,非常俗气地想:让老天爷保佑面前这个男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。听起来很做作,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,不是做效果。我实在做不了别的更有用的事。

我记得有一天晚上,我心血来潮的时候对他说过“我爱你”。那好像是我唯一一次亲口说那么难为情的话。他的反应没有我想的那么热情。他没有说“我也爱你”“我也是”之类的话,他只“哦”了一声。我想他可能比我更内向,那些话他更不好意思说,我就没追问他爱不爱我。我和他的相处不像别的情侣那么浪漫,就像老夫老妻过日子一样。后来,我一度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、怎样算爱,就单纯又冒失地说了那样的话。我又觉得,我是不是爱他,无法也不必去追问了。

可是,那句从他口中没有说出的“我爱你”,对我始终有特别的意义。可以很重要,让我觉得之前的那一段感情不是我一厢情愿在付出;也可以不重要,毕竟这么多年没有那句话,生活的齿轮也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往前翻滚。

所以到现在我也没问他是否爱过我,以后也不会问。这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的一句答案。

 

第二天,他坚持要在家里做饭给我吃,兴致勃勃地翻出冰箱里的上好带鱼。我不爱吃鱼,但我不想扫他兴,看他高兴地煎鱼。其实还蛮好吃。

傍晚,他和我一起出门。他走在前面,时不时会回头找寻我的身影。他以前不是这样,以前他就风风火火地独自走在前面,我在后面慌兮兮地紧跟。

要分开的时候,他先下地铁。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。我突然想起来,就大声朝他喊了声“喂,掰掰”。

车门关紧的一瞬,我有一丝失落的感慨。

他在网上朝我要那些写他的文字看。我就把前面的内容发给了他。他看了之后迫不及待地要跟我解释当初为什么没有道别。他说他当时走得也很匆忙,临时接到上头的调令任务,再加上对我于心有愧,于是没有说再见。这点他没做好,对不起我。

都过了这么多年了,我哪里还会一直怪他。我又不是给自己没事找抽的人。这些事儿讲给别人听,听的人或许会有感触,我是不再有什么情绪起伏了,就像在讲别人的、与我无关的故事。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生活,没有伤痛,不必可怜。

没多久,他告诉我他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了,这个决定的导火索是他父亲生了一场病,身体大不如前,离家近会有个照应。他春节回家后就不来北京了。

他没有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。如果他只是开玩笑地问我一句要不要,我应该会点头。不过这都是如果的事了。我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,我坐他大腿上他不会再有反应。他彻底地把我放下了,而我从来就没有因为他和那段故事伤心难过。让我安慰的是,这一次他没有悄无声息就走掉,走之前通知了我。他说走得太匆忙了,来不及请我吃饭。说了些要我好好保重之类的话。

故事到这里就正式画上了句号。我们终于又回到了两个城市,过上了没有对方的新的生活。







  1. 水啊,你真的把太多事和感受藏在心里了~~这世上更多的是呆瓜,需要打磨的~~~喜欢的,想的,就不管不顾地说出来,拼命争取,尽力了,幸福或许就不会总是擦肩而过

  2. 如果我说你是傻瓜笨蛋,你会不会骂我???
    什么都没有说过,真的有这么害羞的恋人吗?

  3. 曾经有那么一次我坚定地相信相见不如怀念。其实见面之后心里才能最终尘埃落定,自我确认过去的已然真的过去,无论是他还是我,都已经波澜不惊了。

  4. 我们的人生似乎就是在不断重复相遇和分离。他为何总是重复历史,不断的与人分离呢?